□ 袁朝慶
人對大多數(shù)過往都會選擇忽略，時間久了就會徹底忘記，只有相似情境的撩動，才會讓沉淀在內(nèi)心深處的情感泛起。近些年，因為開展脫貧攻堅和鄉(xiāng)村振興工作，經(jīng)常到幫扶的村委會，每當看到村委會挺拔的大樓和寬闊的廣場，都會想起家鄉(xiāng)的大隊部。
兒時的農(nóng)村叫大隊，大隊部好像大隊的首都一樣，在社員心中具有至高無上的位置。
在那個饑餓的時代，糧食比人重要，所以每一個農(nóng)家的孩子都對種子種下地、分蘗、拔節(jié)、抽穗、成熟、收割、晾曬、入倉這些農(nóng)活深入骨髓，每當收獲的季節(jié)，孩子們比大人更加興奮。
大隊部里因為住著糧食，所以是整個溝里面最好的房子，人住的房子漏雨，每當雨季，雨水從瓦的縫隙中漏下來，家家戶戶用面盤接住，打得叮叮當當響，而大隊部的糧倉不允許漏一滴雨水下來；人住的房子漏風，冬天寒風能從磚縫中吹進來，而住糧食的房子內(nèi)墻是用石灰搪光了的；一般農(nóng)舍螞蟻、老鼠從門縫進出頻繁，而住糧食的房子門都用鐵皮包裹了的，螞蟻、老鼠無機可乘，大集體的糧食有無數(shù)雙大人和小孩的眼睛盯著的，沒有人敢從那里順走一粒糧食。
住糧食的房子旁邊還有一間較大的房子，四面墻上掛著“毛主席萬歲”“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”“抓革命，促生產(chǎn)”“路線是個綱，綱舉目張”等標語，房間正中放著一張桌子，桌子上放著一個碩大的毛主席半身石膏像，石膏像前面整整齊齊碼著四卷《毛選》。我父親是大隊支書，每次從公社或者區(qū)公所回來，都會把大隊和小隊干部召集起來，傳達會議精神。這個地方有神圣性，門經(jīng)常都是鎖著的，但生產(chǎn)隊的干部每一次從這個大房間出來，都像打了雞血一樣，在新的最高指示指引下，農(nóng)村的春種、秋收、冬季抬田造地、水利建設(shè)都顯得熱火朝天。
那間住著“最高指示”的房子旁邊還有兩間偏廈，分別是赤腳醫(yī)生的衛(wèi)生室和供銷社下設(shè)在大隊部的代銷店，那時大家都很窮，所以代銷店里并沒有多少東西，主要賣食鹽、煤油和火柴，當然也有價格低廉的水果糖、點心、金果（江米條）、餅干之類的，因為很少有人買，點心和金果都很硬，點心被農(nóng)民稱之為“全鋼防震點心”。有一次，一個農(nóng)村的“二流子”實在嘴饞了，乘著夜幕降臨想摸進去犒賞一下自己，殊不知管代銷店的社員非常負責，晚上打地鋪看守，聽到有動靜一頭爬起來，順手抓了一把金果打過去，小偷哎呦一聲就跑了，看代銷店的人追出門罵道：你敢把主意打到代銷店，下次再來，老子給你兩點心，把你往死里打！其實那個點心看似很硬，澆一點水在火上一烤，又會酥軟香甜如初。
衛(wèi)生室里靠著窗戶放著一張桌子，桌子上放著一個藥箱，門對面放了一張床，既是赤腳醫(yī)生休息的地方，也是病人打肌肉注射針時爬的地方，床的旁邊還有一個放藥的小貨架，上面放著很多大小不等的藥瓶，有人看病時，赤腳醫(yī)生讓來人把溫度計含在嘴里，用聽診器聽一聽，問一問發(fā)病情況，然后從不同的藥瓶里面取幾粒藥，用舊作業(yè)本紙包幾包，囑咐按要求喝。那個饑餓的時代，病的種類很少，一般吃幾天西藥都好了。
我那時還在上小學(xué)，我和溝里的小伙伴沒事老往那里跑，一是希望遇見父母去買東西，哼哼唧唧軟磨硬泡，代銷店的大伯就打湊活，少找一兩分錢，給我買一兩顆水果糖；二是希望有人去打針，把打過針的藥瓶撿回去玩，藥瓶的橡皮塞還能當橡皮擦使用，更多的時候和小伙伴在一起抓石子、打沙包、跳繩，也把房前屋后摘的李子、桃子、杏子、枇杷拿出來分享。
我老家的大隊部建在一個梯級平臺上，大隊部的后邊是一個一米左右的土坎，土坎后就是大隊的綜合場，綜合場有兩大功能，一是有個較大的養(yǎng)豬場，用生產(chǎn)隊的紅苕藤子、蘿卜纓子、小紅薯仔、南瓜葉子等養(yǎng)了十幾頭豬，年底賣給肉聯(lián)廠，用以增加集體收入，決算時能給社員們多分點錢，養(yǎng)豬場由一個社員專門負責，另外就是用土坯和木架建的一個大車間，里面安裝了打米機、磨面機、粉碎機，每一個機器都由一臺柴油機帶動，因為收取加工費很低，實在沒錢還可以記賬，年底分紅時再還。所以，溝里的人紛紛把谷子、麥子挑去加工，后來打紅薯粉、打玉米粉也都用粉碎機，只剩磨豆腐、推豌豆瓣胡豆瓣做豆瓣醬才用石磨子，因為用粉碎機加工的不好吃。后來又蓋了一間大房子，除了一個壓面機，里面遲早掛滿了掛面。那時我們經(jīng)常到掛面房去玩，幫掛面師傅切掛面，用量長短的木板壓住，咯噔咯噔切特別解壓，老師傅用粗糙的草紙鋪在桌子上，把切好的掛面放在草紙的中間，草紙帶的一頭刷上漿糊，握著沒漿糊的一頭往右一卷，右手把有漿糊的一頭往左一抹就包好一把。
大隊部最熱鬧的還是前面的那個大院壩，每當農(nóng)歷四月，漫天遍野都是金黃的麥子，女社員揮動著鐮刀，男社員把麥子挑到這個大院壩，院壩的中間放著一個脫粒機，每天從早到晚嗡嗡的聲音響徹整個溝里，麥草在院壩邊的斜坡上堆得和山一樣，我們經(jīng)常在麥草剁上跳來跳去，麥收過后，這個院壩就成立曬場，先是曬麥子，到秋收曬玉米棒子，再后來是曬谷子，曬糧食的季節(jié)，我們會拿一個篩子，把篩子斜扣著，用一根木棍支撐，木棍的一頭拴著長長的細繩子，每當有鳥躲在篩子下偷食，我們遠遠的一拉繩子，鳥就被扣住了。
這個院壩對我父親來說內(nèi)心五味雜陳。1966年的夏天，他被打成“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(quán)派”。
其實大多數(shù)社員并不懂什么路線斗爭，他們本能的需求還是吃飽肚子，最好有點小錢花。一年過后，文化大革命在我們那個大隊就像刮過莊稼地里的風，很快就恢復(fù)了原狀。我父親雖然大隊支書免了，絕大多數(shù)人還是選他當了大隊長，再后來又恢復(fù)了大隊支書，這個院壩又成了他召開社員大會，安排生產(chǎn)的場所。
大隊部最美好的記憶還是放露天電影。我記得，我父親頭一天從公社回來后，就把各小隊長召集起來，說要放電影，要求各小隊第二天集體勞動早一點結(jié)束。第二天他派幾個壯勞力，去抬柴油發(fā)電機和電影放映機、電影幕布，下午四點鐘機器都安裝好了，電影幕布支在大院壩中間，因為人太多，離幕布遠了看不清，所以幕布前后都是人。
溝里老老少少手上拿著小板凳，早早地坐在大院壩占座位，盡量往前坐以便看得清楚一些，那時的電影放映員特別牛，遲遲不來，而且電影片子他也不讓別人碰，等著大隊干部去請時，給他塞一包寶成牌香煙才動身，路上大隊干部還要給他匯報電影放完后在哪里吃夜飯，強調(diào)用瓶子酒款待。有時，我們在院壩要等兩三個小時，整個院壩人聲鼎沸，只有當柴油機發(fā)電機突突突一響，知道電影快開演了，大家才安靜下來。每次放電影過后的一段時間，社員在田間地頭歇息期間，還會意猶未盡的討論、爭執(zhí)，而且電影主題歌很快就會在溝里的小姑娘們嘴里流行起來。
上世紀八十年代初，農(nóng)村實行聯(lián)產(chǎn)承包責任制后，大隊部連同我父親永遠的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，當城鎮(zhèn)化、工業(yè)化發(fā)展至較高水平時，國家又開始重視農(nóng)村的發(fā)展，投入資金在各個建制村建起了村委會，新的村委會除了辦公樓，有鄉(xiāng)村大舞臺，LED大屏，廣場周圍大多用花草綠化，人口較稠密的村，晚上有自發(fā)的廣場舞，這些點滴變化訴說著中國發(fā)展的現(xiàn)代化進程。
曾經(jīng)的大隊部，記錄了中國農(nóng)村的風云變幻，也是幾代人的精神家園，今天，看到大隊部的遺址，很多人內(nèi)心仍會有淡淡的失落。但當我們回望歷史時，正是大隊部的人間煙火點亮了中國現(xiàn)代農(nóng)村的絢麗的煙花。
2024年11月23日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