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斌
少年時代讀《水滸傳》,對林沖頗為好感。林沖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,有萬夫不當之勇,因生得“豹頭環(huán)眼,燕頷虎須”,人稱豹子頭。梁山上林沖排第六位,上應天雄星,位列馬軍五虎將,把守正西旱寨。這樣的英雄好漢,少年人如何能不崇拜?
青年時代讀了一篇探討林沖性格的評論,大意是林沖從開始的軟弱到后來的堅毅,成長為一個熱血英雄,完全是逼出來的。所以他的前后性格是不矛盾的,這涉及小說人物的成長。
中年再讀林沖,感覺他有點窩囊、可憐,也不再把他看成英雄好漢來崇拜了,F(xiàn)在重讀《水滸傳》,注意到一些細節(jié)描寫,感覺這個人性格非常復雜,也驚嘆于作者把他刻畫得栩栩如生,感受到小說的獨特魅力。
林沖初次出場時,給人的印象是性格內(nèi)向、軟弱、委曲求全。遇到上司高俅的義子高衙內(nèi)調(diào)戲自己的妻子,雖然很憤怒,卻選擇了忍氣吞聲。高衙內(nèi)安排陸虞候找林沖喝酒,趁機派人以林沖酒醉為由將林沖妻子誘騙到房里,欲行不軌。這時候林沖趕上了,但做出的行為很可笑,明知道自己老婆在里面卻不敢破門而入,而是站在門前大喊:大嫂開門,那婦人聽見是丈夫,便跑來開門,高衙內(nèi)只能翻窗而逃。這些情節(jié)的描寫無不顯示出林沖性格的懦弱、膽小怕事。
但對陸虞候不同,他硬是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,還拿了把尖刀四處找尋陸虞候,欲殺之而后快。這又體現(xiàn)出他欺軟怕硬的一面。小說講沖突,講豐富性和復雜性。這就是學問,一種生命的學問。同樣是八十萬禁軍教頭,王進與上司高俅起了沖突,他選擇了帶著母親逃走,而林沖卻沒有。從他懼怕上司這一點,不難看出他還貪戀官位,迷戀權(quán)勢。
誤入白虎堂一節(jié),他雖然懷疑還是進入了,這是他對官位的貪戀。受到冤屈,沒有任何反抗就接受了刺配,是對朝廷和未來還抱有希望。在經(jīng)歷了野豬林官差謀害、火燒草料場被逼上梁山等一系列事件后,林沖的性格變得剛毅、勇敢。他不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,而是成為一個敢于反抗的人。表現(xiàn)在《水滸傳》第九回當林沖在山神廟里聽到陸虞候、富安和差拔的聊天,知道放火燒草料場實是加害自己,他不再懦弱,憤怒之下殺死三人。
生命首先是一個變化的過程。這種變化,有它自身的規(guī)律。小說的敘事,要符合人物性格的邏輯,林沖的生命展開有他個人的軌跡,人物性格的發(fā)展也有它的線索可循,施耐庵并沒有天馬行空、肆意安排。著名文藝評論家謝有順講:“好的作家,都知道約束自己,知道如何貼著人物寫,并跟著人物的命運走,這種寫作的限制,是不可以輕易突破的。”
林沖性格或命運的巨變,施耐庵提供了充足的證據(jù),一次又一次被迫害,兔子急了也咬人,林沖又怎會不改變?林沖前后的變化是符合他的性格邏輯,也符合小說情節(jié)的邏輯。邏輯即說服力。說服力越強,小說的真實感就越強,人物就越能立得起來。而《水滸傳》更為卓越的地方是風雪山神廟林沖大發(fā)神威,連殺陸謙等幾人,走投無路逼上梁山后,施耐庵并沒有把他塑造成一個勇敢的反抗者,一個農(nóng)民起義的領(lǐng)袖。而是進一步挖掘他內(nèi)心的隱秘,觀照他骨子里積存的東西。
林沖是子承父業(yè)的軍官,他內(nèi)心深處原始動力是做官和發(fā)達。面對高衙內(nèi)的欺辱,林沖為了前途忍了。他花大價錢買了一把好刀,想要來討好高俅,沒想到掉進高俅設(shè)計好的圈套中,從一個八十萬禁軍教頭淪為性命難保的階下囚。林沖對于自己的這些不幸、對于高衙內(nèi)以及高俅的欺辱,沒有半點怨言,他選擇了隱忍,哪怕是當押解他的衙役對他百般欺凌時,他依然是隱忍。只是火燒草料場,他再也沒法忍了。可是即使被逼上梁山,他還是在朱貴的酒館中寫下“仗義是林沖,為人最樸忠。江湖馳聞望,慷慨聚英雄。身世悲浮梗,功名類轉(zhuǎn)蓬。他年若得志,威鎮(zhèn)泰山東”的詩詞,從詩詞中不難看出林沖對功名和個人發(fā)達的渴望。
入伙梁山,因為要投名狀,林沖到處找人劫殺。所謂投名狀,說白了就是濫殺無辜。不過林沖運氣不好,找到的殺害對象是楊志,二人大打出手。最后林沖沒殺死楊志,反倒借這個機會與楊志結(jié)識。而王倫也沒繼續(xù)難為林沖,讓林沖入伙,并坐了第四把交椅。上了梁山,也并沒有多少英勇事跡,火拼王倫,是因為來了晁蓋7人,借機報了私怨,還站穩(wěn)了腳跟。關(guān)勝攻梁山,林沖到關(guān)勝被俘時才大聲喝罵,攻打余下的士兵。這也反映了他的投機。
林沖的性格變化并非一蹴而就,而是隨著劇情的發(fā)展逐漸顯現(xiàn)出來。也符合邏輯,符合他內(nèi)心深處的,或者說骨子里的積存。積存和變化構(gòu)成他生命的復雜面貌。比如魯智深大鬧野豬林救了林沖,直接護送他到滄州,確實深情厚誼。途中與兩個差人董超、薛霸一起喝酒,這兩人拐彎抹角打探魯智深在哪個寺廟里出家,大和尚直接揭穿他們的目的,說你們便告于我的住處于高俅,“酒家若撞著那廝教他吃三百禪杖”。他看起來粗魯,但心細,就這樣巧妙地回避了兩人的探查?伤蚝ε聝扇嗽俸α譀_,告別時特意炫耀武功打折了松樹,并威脅他們?nèi)绻偌雍α譀_,就像這樹一樣?婶斨巧顒傠x開,林沖見二人害怕就說:“這個直得甚么,相國寺一株柳樹,連根也拔將起來。”看似夸贊,其實是告密,直接泄露了魯智深的住處。魯智深回去后就遭抓捕。所以梁山上二人再次相見,魯智深只客氣的稱“林教頭”,不再如兄弟一樣對待,從此敬而遠之。可見,林沖骨子里就是個膽小之人。
聯(lián)系前面當林沖被發(fā)配滄州的時候,在臨走前公開要休掉林娘子,實際上也是和林娘子脫離關(guān)系,才能自保,“免得高衙內(nèi)陷害”。這個時候的林沖還是幻想東山再起,重新做回他的林教頭,為此,他不惜出賣親人,朋友。自私自利、官本位才是林沖內(nèi)在的不變的一面,在小說理論上稱之為“積存”,因為這個積存,在梁山是否要接受招安上,他既沒有如魯智深、武松等人那樣堅定反對,也不如宋江等招安派那樣堅定走投降的道路。因為他骨子里考慮自己,招安了他雖不能官復原職,至少也仍可做朝廷將官。但他同時害怕再被高俅陷害。所以他抱著觀望的態(tài)度。
著名文藝評論家謝有順在談到小說人物塑造時講“除了變化,生命還是一個積存的過程。有變化,也有沉淀、積存,有不變的一面。生命的積存,包含著記憶、經(jīng)驗、環(huán)境等等對他的影響——他并非天生就是這樣的人,而是一步步成長為這樣的人的。寫出這種生命積存對一個人的影響,就能把生命的抉擇、境況解析得更合邏輯。變化是動態(tài)的一面,積存是相對靜態(tài)的,是一種累加,小說就是要寫出這兩者交織在一起的豐富景象。”
施耐庵不僅寫出了林沖的變化,即成長過程,曾經(jīng)的林沖和現(xiàn)在的林沖,更沒有忽略了林沖背后都拖著一條長長的影子——他骨子里的自私自利。正如謝有順所講:“生命不僅是一種此在,它也是曾在和將在。此在、曾在、將在,三者的統(tǒng)一,才是完整的生命。此在是曾在的積存,將在又是此在的積存。一邊變化,一邊積存,這就構(gòu)成了生命的復雜面貌。”林沖一面成了梁山好漢,一面又是個自私自利、投機、惡毒之人,這才是人物的復雜性。這樣寫才有了立體的,鮮活的林沖。金圣嘆稱林沖“自然是上上人物,寫得只是太狠?此愕玫健镜米、把得牢、做得徹,都使人怕。這般人在世上,定做得事業(yè)來,然琢削元氣也不少。”
至于林沖的結(jié)局也很耐人尋味,梁山招安后,他終于做回了朝廷命官。也因為他的性格和處事方式。他不可能戰(zhàn)死,無論梁山與遼國作戰(zhàn),還是與方臘作戰(zhàn),他都是投機取巧的,不會真用力。施耐庵安排他病死,這其實很高明的。他不可能安排這個人有更好的結(jié)果,魯智深是好漢,武松也是好漢,魯智深坐化了,武松入了空門,八十善終。好漢應有好結(jié)局。不會如宋江等被毒死,也不會被朝廷借刀殺人之計戰(zhàn)死。雖然他們痛恨招安,但招安后他們念于義氣,仍奮勇殺敵,武松還征方臘時受傷斷臂。
至于林沖,我不把他看作好漢,也不簡單地把他看作一個壞人。小說表達的是生命的哲學,他的身上有很多與現(xiàn)實中蕓蕓眾生相同的地方,這可能才是這個人物形象最具魅力的地方。至于林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物,恐怕還是清代大學者金圣嘆評得最恰當:“(林沖)自然是上上人物,寫得只是太狠?此愕玫、熬得住、把得牢、做得徹,都使人怕。這般人在世上,定做得事業(yè)來,然琢削元氣也不少。” 我想,這才是真正的林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