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余德權
母親今年八十八了。
父親離世也已十五年了。平日,母親一個人留守在老家,撿柴、做飯,種菜、喂雞,種花、養(yǎng)貓,把院子拾掇得干干凈凈。沒事的時候,她就四處轉(zhuǎn)轉(zhuǎn),到地里看看青青的豌豆苗,到商店看看南來北往的人,到橋上看看白花花的河,到公路上看看屁股后邊冒煙跑得飛快的車,和鄰居說說年成天氣,然后趕在太陽下山前回家,關門睡覺。第二天,照例天不亮就起床,十二點前就吃罷下午飯。一個人生活,有些孤單寂寞,可也自由規(guī)律。
前些年我們在城里換了房,依照俗例,一家人要在新房過年。妻和我商量,鼓動母親來城里過年,順便也想留母親在身邊,方便照應。開始母親不想離家,再三勸說后,才有點動搖。臘月二十三,我們回家接她,因為母親暈車,走之前做足了功課:橘子皮、生姜、暈車含片、暈車貼、暈車藥……差一點就買了安眠片。上午十點,母親做好了思想準備,高高興興地鎖了門,隨我們上車。初開始還新鮮,狀態(tài)似乎還不錯?刹坏綆追昼,母親就臉色發(fā)白,一只手緊抓著車門把手,一只手用橘子皮捂著嘴巴鼻子,身體僵硬,一動也不敢動。我把車速降下來,盡量開得平穩(wěn)些。讓她別緊張,看著前方道路。又給她調(diào)整座椅,系牢安全帶?墒羌幢氵@樣,才勉強走了四五里路,她就忍不住開始嘔。出了河口,還沒上大公路,又要不停上廁所。走了不到十分之一的路啊!我心里開始犯嘀咕,也開始后悔。但是抱著要讓母親上縣看看新家的念想,硬著頭皮往前走。但趕路是不可能的,母親不住呻喚,一時要吐、一時要找?guī),走幾百十米便要停下來,一刻也不能消停。于是走走、停停、歇歇,離家不到二十里,母親整個人像面條一樣,軟塌塌地貼在座椅上。生姜、橘子皮也都扔了,手也沒有力氣抓把手了,閉著眼吐清水。到蜀河,路燈就亮了。想在蜀河住一晚,讓她休息一下,可她說與其明天還受罪,不如今天一步到位算了。上國道后路面平整了些,她也實在虛脫的不行,迷迷糊糊地睡了十幾分鐘,也算消停了片刻。可一過關口,她就又開始翻騰,怎樣坐都不合適,又開始干嘔,以致吐血了。母親嚷嚷著要下車,問還有多遠,要下去走路。完全沒辦法之后,她就癱在了車上,一聲長一聲短地哼哼“哎呀媽呀,哎呀媽呀!”就這樣,七十公里的路,硬是走了十四個小時,半夜十二點才勉強到家。
妻說,母親來一次不容易,以后干脆就別回老家了。于是我們抽空陪她逛街,女兒帶她曬太陽,丈母娘三天兩頭來陪她說話,都圍著她轉(zhuǎn),希望她留下來。可是,過年不到三天,母親就急得不行,操心家里的貓,牽掛地里的菜,哭著給小姐打電話,說在城里“像坐牢一樣”,嚷嚷著要回老家。我們輪番勸說,但她還是堅持要回老家,說在城里家家都把門關的“實通通的”,“急死人了”;又說“住在半空里、腳不沾地”,心底不踏實。還說白天街上汽車螞蟻一樣,人擠人,“悶得不能出氣”;說晚上“到處亮晃晃的”,睡不安寧……總之,是吃了秤砣一般鐵了心要回。我們沒有辦法,勉強挨到十五過,就原樣把她“暈”回了老家。
看來,要改變母親幾十年來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,是不可能的了。她進不來城里,只有我們回鄉(xiāng)下了。于是,過年回老家,成了我們永恒不變地行程。
臘月一到,母親就開始打探我們回家的日子。嘴里說路遠車難坐,過年你們就不消回來的了。反正就幾天,在哪兒都是過。又說回來就好,啥都別買,F(xiàn)在東西都貴得很,莫要糟蹋錢。錢多難掙的,你們兩個雖說每月有工資,可也是一天站到黑換來的,還要還房子貸款,莫買東西噢。還說,少買點兒菜,過完年你們就走了,我一個人吃不完就糟蹋了。最好還要一再叮囑:千萬不要給我買衣裳,你們前幾年買的衣裳我還莫上身,現(xiàn)在穿的都還沒有爛,好好地……
這些話,似乎年年都要叮囑幾遍,可是年年我們還是要準備了祭祖的蠟燭紙錢,準備了大人小孩的新年衣服,準備了三十初一豐盛的菜蔬水果……妻說,母親年齡大了,要把過年的東西準備周到些,吃的、喝的、穿的、用的盡量多一點,免得到時候慌亂。于是每年年前十多天,就成了我們一家最忙的日子:先細細列出年節(jié)用品清單,起早去超市菜市場買豬肝豬手牛肚羊腿雞鴨魚蝦,買蘿卜蓮菜香菇木耳豆腐魔芋菠菜大蒜,買酒米湯圓黃酒辣角花椒肉桂生姜草果香葉,買門神對聯(lián)香燭火紙花炮,買花生瓜子糖果蘋果香梨獼猴桃砂糖橘……這些東西要一樣樣買回來、一樣樣拎回家,顧不上喘口氣,立刻進廚房,該洗的洗好晾干,該剁的剁好洗凈,該切的、該煮的、該烘的、該鹵的、該炒的……一一收拾裝袋裝盒,再分門別類用收納箱紙箱泡沫箱裝好,再去超市商場買走親戚的拜年禮,買大人小孩的新衣服……
于是每次年前回去,都是收納箱紙箱大包小包滿滿一車,座位上也碼得嚴嚴實實,到家后照例對母親的抱怨一笑了之。
回家過年的日子,母親無比高興。每天讓我們睡到自然醒,小心翼翼地早起,生怕有了響動驚醒了我們的美夢;不時在門口探聽,我們還沒起床就燒好了紅彤彤的炭火;不停地噓寒問暖,生怕我們餓著;我們前腳離開家,她后腳必定攆過來;夜里陪我們看她看不懂的電視,陪我們說笑;給我們說家長里短和村里的新鮮事……
三十團圓飯吃罷,初一餃子吃罷,初二初三姑姑姐姐回娘家一來一去,年就過完了。神龕上的香火還是紅艷艷的,大門上對聯(lián)還是紅彤彤的,屋檐下燈籠還是亮堂堂的,威武的門神還是金盔亮甲的,可是,年,一眨眼就過完了,宛如一場夢一樣。我們要回城里了,母親閉了口,臉上的笑容也不見了,只顧忙前忙后地給我們拾掇地里綠油油的菠菜蒜苗,給我們?nèi)∠聮煸诨馉t上的熏得油亮的干臘肉,然后默默地把這些一一裝在紙箱袋子里,再一顛一顛地給我們送上車?粗覀兌忌宪嚵耍鸵粋人拄著拐棍,僵在了房頭,臉上硬擠出一絲笑容,囑咐“有空就回來!”,一邊緩緩抬起手來,目送我們遠去。
我們一走,母親的年也走了,她又回到了漫長、孤寂的日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