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才琎
當太陽落下西邊山埡時,月亮正從東山升起,仿佛在進行一項隆重的儀式,那些隱藏在石間草間的秋蟲開始悠長吟唱。
如果不是那些吸血的蠓子,我可以在門前的瓜架下坐著,等待黃昏落幕,等待明月爬上高高的皂莢樹,將霜白的光在秋蟲的潮聲里從這山漫過那山。
嬰兒般肥胖的冬瓜正懸在藤上蕩秋千,鵝黃的瓜花正無聲綻放,瓜秧的觸手悄悄繞上樹干,蜘蛛在瓜蔓間織了網(wǎng),正等待哪個倒霉蛋上鉤。一切都剛剛好,是鄉(xiāng)居該有的模樣。
就這樣等吧,等到月亮再爬的高一點,再高一點,天空便會染上濃厚的墨色。打開檐下的燈,會有無數(shù)的細小蟲子飛來,它們一遍遍撲向燈泡,像一群狂熱的殉道者。貍貓在燈下捕捉暈頭暈腦的飛蛾,哈巴狗忙著逗弄被燈光吸引來的螻蛄。阿爸喜歡光著脊背坐在檐下,笑瞇瞇看著忙得不亦樂乎的貓狗,看著看著,有時就不自覺笑出聲來。
我記得,他以前最不喜歡貓狗,嫌它們偷吃,嫌它們掉毛,F(xiàn)在他看它們的眼神,就像看他的兩個孫子。老了后的阿爸變得特別慈祥,那個曾經(jīng)罰我頂水盆下跪、拿掃把抽我的兇神惡煞的男人有時候在夢里出現(xiàn),卻好像是個很遙遠的陌生人了。
阿媽輕搖著蒲扇,開始計劃挖紅苕的日子。今年她和阿爸栽了四畝地的紅苕,喂了兩頭肥豬,用她的原話:“再不挖苕,秋收的苞谷該遭不住嘍!”
可照老年間兒的規(guī)程,不過八月十五,紅苕是不興挖的。倒不是有神神鬼鬼的計較,農諺不是說么:“七長上,八長下,九月還要躥一拃”。八月正是長苕的季節(jié),要是提前挖掉,豈不可惜?阿媽可講不出什么漏脯充饑、剜肉補瘡之類文縐縐的話,只會說“再熬一熬,將就將就便到十五了”。
我曉得,她在等八月十五的那頓紅苕油糕,也許對她來說,就像開春頭一犁要在地頭插香、端午這天要嘗新麥,炸一籮黃澄澄的紅苕油糕,就是完成一個頂重要的儀式,便可以心安理得挖紅苕,喂那兩頭整天嗷嗷待哺的大肥豬了。
在我們大東溝里,中秋節(jié)這天從來不吃月餅,但一定會炸油糕。如果說東溝里的人端午不吃粽子我還能理解,畢竟東溝里不產(chǎn)稻米。但大東溝里種麥子花生芝麻葵花等,每年殺豬有最純正的板油,做個蘇式的五仁餅實在不是什么難事,可到了八月十五,人們最最敬意的,還是紅苕油糕。
阿媽能炸出東溝里最油潤暄軟的油糕,她總在中秋這天早上支派阿爸去地里偷挖紅薯,雖然是在自家的地里,但一定要“偷”的——挑土皮裂開的地方,趁著紅苕不注意,悄悄刨走一個,使苕秧不知道丟了一個崽,仍傻乎乎奮力吸吮陽光,讓薯仔們快快地長。于是這里一個,那里一個,阿爸很快就“偷”出一大筐,在溪水里細細地洗,褪去灰黑泥污,露出鮮艷的紫紅衣裳。新成的薯仔像毛頭的小伙子,新鮮、結實、讓人看著就心生歡喜。
阿媽早備好了蒸籠,等阿爸將水淋淋的新苕提回來,就一股腦躺進蒸籠,灶下一把大火,半刻鐘后,新薯特有的香甜隨著蒸騰白霧在灶間繚繞,每當這時我總能想起西游記里白胖的唐僧被妖怪們上蒸籠的場景,妖精最終總是白忙活一場,而我們揭開籠蓋,紅薯不但安安穩(wěn)穩(wěn)躺在里面,還一個個撐破了衣裳。
現(xiàn)蒸的紅薯干面如板栗。嘗新是免不了的,每個人都舉一塊蒸苕隨便找個地兒圪蹴著,趁著燙燙的吃,香呢。如果就一碗酸菜疙瘩湯,稀的干的,呼呼嚕嚕灌下肚,要是個四川人么,那要說:“簡直不擺了!”
可油糕才是正題,畢竟過中秋節(jié)。趁著紅苕還熱乎,三下五除二剝盡它衣裳,下?lián){杖一頓亂搗,蒸苕稀里糊涂就成了泥,撒一把白糖,稍稍加一點白面,揉勻醒好,就可以揪劑子按成小圓餅。鍋里寬寬地倒菜油,燒熱下餅,待炸得它浮起來,漂一鍋金黃,插上一筷子,要是表皮發(fā)脆,趕緊起鍋撈出,碼入盤子里,可不比月餅漂亮?如果講究一點,耐得住麻煩,提前芝麻白糖拌了餡,包在劑子里,炸好了咬一口,流沙流糖。
以前小姨在世時,阿媽總在油糕炸好后揀出一二十個,用點簍盛著,蒙上一頂荷葉,吩咐我給小姨送去。小姨家離我家兩里多山路,我走走停停,饞了就吃上兩個,有時送到小姨家,就只剩一小半?尚∫桃娏税尶偸钦f:“阿姐,你咋又送那么多油糕來?”阿媽就要盤問她數(shù)沒數(shù)多少個,我有沒有路上偷吃。小姨總笑著說:“沒有,沒有,滿當當一簍呢!”
小姨后來得了糖尿病,吃不得甜食?傻搅酥星锕(jié),阿媽仍會叫我送油糕,那個竹編的點簍經(jīng)年被油浸著,變得和油糕一樣黃燦燦的了。小姨咂著嘴,小心地揭開荷葉,她咽了口唾沫,怯怯地問我:“阿衛(wèi),我只吃一個,該不礙事吧?”我說:“不礙的,不礙的。”小姨就笑了,脖梗上青筋一顫一顫地跳。
又過了一年,快到八月十五的時候,小姨的眼睛就看不見了。阿媽一邊炸油糕一邊問我:“阿衛(wèi),你說……你小姨……該沒事吧?”她聲音怯怯的,就像小姨往年問我可不可以吃油糕。我說,沒事的,沒事的。阿媽嘆了口氣,低聲說:“你小姨要是死了,我就沒娘家可回了……”。她轉過身去,淚水濺進油鍋里,熱油沸騰起來,噼噼啪啪作響。
那一次送油糕,我路上一個也沒有偷吃。小姨顫巍巍摸索著把我遞給她的油糕塞進嘴里,像是在吮吸一塊糖,又像是在嚼一塊很硬的東西,她咀嚼了很久很久,她的眼睛空洞洞的,沒有一絲光亮。“阿衛(wèi),我咽不下去……”她說,臉上浮現(xiàn)出羞愧的神色。
從那年以后,阿媽就再也沒有娘家了。每到了中秋這天,阿媽只要往油鍋邊一站,便淚汪汪,我知道,她又想小姨了。其實,我也挺想的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