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王仁菊
八月剝棗,十月獲稻,為此春酒,以介眉壽。
當風悄無聲息換了時序,山鄉(xiāng)大地陷入沉睡,第一場新雪將下未下,雪粒子沙沙地落在地面,發(fā)出撲簌撲簌的聲響時,幾乎一夜之間,各家的酒灶都亮堂了起來。很快,整個村莊都氤氳在濃濃酒香里。
人們見面總朗聲招呼:“吊春酒吶?”“嗯,吊春酒。”問得喜氣,答得敞亮,其實都是多余。酒味二里開外就隱約可聞,來人多一半兒就是被這酒氣誘來的。
吊春酒,是早年老家鄉(xiāng)間頂要緊的事。當?shù)乩镒詈笠涣<Z食歸了倉,土地進入冬歇,操勞一年的鄉(xiāng)里人便把閑置大半年的木筲、木甑、蒸籠、天鍋、酒壇子、酒餾子、酒提子等一應器物翻洗出來,準備吊春酒。吊酒是陜南鄉(xiāng)間傳統(tǒng)釀酒的俗稱。村人吊春酒傳承由來已久,技藝口耳相傳,承自何時何人無從考證,但幾乎家家都有一個酒把式。冬閑時節(jié),將家下的余糧或果木發(fā)酵釀成清冽的燒酒,用于待客或自飲,常是一季釀出一年的用量窖藏,頂好的酒水多用于春節(jié)人情往來和宴客,謂之吊春酒,也有“冬釀春熟”的意思。具體用哪樣糧食釀酒,窖藏多少?全看收成和主家喜好,不拘主糧雜糧,淀粉、糖分含量高的,多可用來釀酒,常見的有苞谷酒、麥子酒、谷子酒、蕎子酒、高粱酒。有條件的還可釀果酒花酒,如甜桿酒、柿子酒、拐棗酒、桂花酒等,都是極受歡迎的。
酒把式家家有,吊酒流程也熟稔于心,但過筋過脈的行家卻只寥寥幾人。他們自做酒粬、窖酒糟到拌糠吊酒樣樣精通,還有“斷花摘酒”的本領,通過觀察酒花、酒色、酒氣,判斷餾出的燒酒度數(shù)高低,把高中低度酒準確分離,看花摘酒,掐頭去尾。老話說“熬糖吊酒,莫得一輩子老手。”但大行家鮮少失手,吊出的燒酒醇厚綿香,各有特色。這技藝聽來玄乎,實則是酒水里泡出的經(jīng)驗,經(jīng)年累月便無師自通直至爐火純青。因而大行家皆豪放善飲,這也算是胎里帶的口福吧。年年冬里,他們被奉為座上賓,各家指導配曲、拌料、窖糟、鑒酒,日日吆五喝六,紅光滿面,常忙得前腳不著后腳。健旺的老太爺們也常自發(fā)組成顧問團,端著旱煙袋四處點評,備受敬奉。畢竟他們喝過的酒比小輩們喝過的水還多吶!
吊酒的灶多在后檐下。土灶、大鍋、大煙囪、大籠屜,釀酒專用。上好的花櫟木柴早在秋收后就預備停當了,水汽半干的木柴,火力旺且經(jīng)燒,最是相宜。吊酒的糧食經(jīng)淘洗、蒸煮、攤晾、下曲、拌糟,裝缸發(fā)酵,約莫半月左右,木筲里的酒糟飄出淡淡酒氣的時候,就該架起甑子吊酒了。若是果木酒,則省了蒸煮、攤晾的麻煩。發(fā)酵好的酒糟從木筲里舀出來,倒進大盆加入特制的麩糠攪拌,使得酒糟蓬松透氣,然后裝入木甑里大火蒸至出酒。這其間工序繁雜,上甑前先把地鍋清洗干凈,注滿清水,然后架上竹笆,安裝酒甑、酒鎦子,架天鍋。甑子安裝后,將拌好的酒糟傾倒在竹笆上,邊倒邊調(diào)節(jié)甑口,直至完全妥帖。酒鎦子一頭從甑子腰身的小窟窿眼斜插出去,內(nèi)側(cè)接口對準天鍋鍋底接酒水,外側(cè)接口便是出酒口,常綁三根細絲紅線吊一小石子用以固定。酒鎦子調(diào)好后,在木甑上架上天鍋注滿冷水,加熱后甑子里的水蒸氣遇天鍋冷氣凝結(jié)為燒酒,通過酒鎦子清凌凌地流入接酒器皿。
頭甑酒出來,講究頗多。前三盅用來祭火,主家連接三盅澆到灶膛里,火苗噗地躥起老高,發(fā)出呼呼的聲息,謂之“火笑”,是個好彩頭。好水好火出好酒,水要甘甜,火候要穩(wěn),吊酒的柴火都是專門預備的,水則取純凈的山泉水為佳。再接三盅敬灶神,恭恭敬敬把酒盅一溜擺到灶臺前,絮絮叨叨說些感恩祈福的話,感謝自然饋贈,祈求來年豐足。然后是敬把式,主家品鑒,在場不拘老少都可品嘗一番,剛斷奶的娃娃都能用筷子頭沾個味兒,家下的雞鴨牛羊也會勻上半碗尾子酒開個葷。此時,若有人客到來,無論親疏遠近,哪怕路人,主家都會熱情邀飲,來者也不客套,寒暄中幾盅熱酒下肚,彼此立時親熱活絡起來。
一些好客的人家,常在開灶吊酒當天備下豐盛酒菜,請了要緊的親戚朋友來吃開灶酒,熱鬧程度堪比泡湯宴。能干的主婦把能搜刮出的好吃喝都端上桌,一頓飯從晌午吃到晚上,柴火添了一爐又一爐,酒燙了一壺又一壺,男人們吆五喝六的劃拳猜令,扯酒皮,直喝得臉子紅堂堂,舌頭捋不直溜,一時張狂起來。酒量差的,有時喝著喝著直接就溜了桌子底,惹得人笑話好些年。女人們灶間飯桌兩頭忙,一邊照看灶火,一邊招呼來客老小都吃喝盡興。也有主家婦人善飲分工對調(diào)的,女人在酒桌上豪情萬丈,男人忙前忙后端茶倒水。我一個鄰家表嫂子就是海量,酒桌上推杯換盞甚是從容,一個人能喝翻一桌人。待得賓主盡興,酒灶也差不多該熄火了,撤了酒菜,泡上茶水,再抓些瓜子糖果,大家圍著火塘嘮嗑至夜深。娃們早已撐得肚皮滾圓,很快迷糊睡去。大人們有時聊得興起,就著瓜子花生再喝上一場。
整個冬天,村里到處都彌漫著酒香,直到把發(fā)酵的酒糟吊完為止。各家的酒窖里壇壇罐罐擺得滿滿當當,清亮亮的頭酒、中酒被分裝在大小不一的陶土壇子里,仔細做了標識,春節(jié)走親訪友挑上兩壇,貼上紅紙腰封便是很排場的年禮了,余下的窖藏備用,年里年外自飲待客或待承“活路”都是它了。略顯渾濁的尾子酒裝在一個碩大的陶土缸里,主要用來浸豆腐乳或待承不善飲酒的老人孩子,年節(jié)時沾沾酒氣,圖個熱鬧。上學后,讀詩人《游山西村》中的佳句“莫笑農(nóng)家臘酒渾”,甚是疑惑!總疑心主人莫不是用尾子酒款待的他?品讀全文又覺不似,至今不解。
年味在酒香里日益濃郁起來。吊過酒的糟料,被攤曬至半干,配上紅薯和雜糧豆子,為牲畜添最后一季膘。男人們被酒勾了魂兒也養(yǎng)足了精氣神,他們多一半兒時間都在酒桌上,或忙于吃開灶酒,或忙于赴庖湯宴,整日里氣色紅潤,精神抖擻。不出門的時候,也常趁家里女人不留神,偷偷倒上半缸子燒酒,咕咚一口干了,咂摸咂摸嘴兒,哼著曲兒出門挑水砍柴打年貨去。遇晴好天氣,常三五相邀去山里圍獵或河灘撈魚,不時便能得些野味兒,也就有了更多的喝酒由頭。女人們其實也未必不知男人偷嘴,嘆惜他們地里辛勞一年,就盼著這落冬的燒酒提神解乏祛傷氣呢!難得冬閑,由著他們?nèi)鰵g兒,只是明面上不言傳,以免過度貪杯無狀。她們張羅一日三餐,縫補漿洗外,忙著磨面打粉,熬油粘糖,蒸碗鹵菜,煎煮烹炸……置辦年味的同時,也變著法兒給一家老小解饞。但凡有了好吃喝或遇著喜慶事,少不得弄幾碟硬菜,溫一壺燙酒,合家圍爐暢快一番。遇雨雪天氣或冬至、臘八、小年這樣節(jié)令,更是呼親喚友貓在屋里熱鬧一整天。
這般酒香彌漫的日子至新年達到高潮。農(nóng)村的新年很長,正月里都是年,整個正月大家都沉醉在面酣耳熱的氛圍里,歡顏笑語,喜氣洋洋!